沈楚尘

自由撰稿人 新媒体人

小说 | 地铁

  

       李钟书教授不乐意坐地铁,他要过的这几站,途经高校区,车厢里拥挤不说,小情侣唧唧我我,有个别喜欢前拥后抱,直接在你面前做出亲昵动作,旁若无人。李教授单坐在一边,在年轻人的眼里不受关注,下了讲台,基本没有人认识你。他会闭上眼睛,耳朵里听着报站,过了紫薇园,下一站王家店,他记着下。他回一个人的家,他在慈利馄饨店来一碗,再慢慢走回去。他回家后的主要生活是看剧,每一部新上的剧,他先看两集,感觉无趣便换台,能接受就一集集跟着看下去,他好多年夜晚不在书房看书了,他怕家里太安静。

       这一日地铁上的遇见太怪了,李钟书教授撞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偎在一个很瘦削的肩膀上。这个小伙子长得有点猥琐却有艳福,鲜花插哪儿李钟书根本不在意,只是那个女孩太像太像自己初恋年轻的时候,他怀疑自己产生幻觉了,但眼前这个女孩不是图片,而是鲜活的,笑得多么生动。其实初恋留给他的印象也就停在这个年纪,后来,他们再没有相见,所以他会记得极为清晰,难道就是她?她还是那样子,只有我变老了?过两秒,李钟书会忍不住去用力地看一眼那个女孩,他怕自己一疏忽,一恍惚,他们俩就下车了。他悄悄摸出自己的手机,悄悄朝那个方向迅速拍了一张,像作案似的,心头有点豕突狼奔。

       女孩在李钟书视觉里太令他舒服了,脸上的稚气未脱干净,似乎还有一层小小绒毛,眼神里含着的调皮甚至是狡黠,让那个男孩唯唯诺诺,显得老实和紧张,生怕自己的小肩膀护不住女孩的得意。这让李钟书也想起当年,当年初恋也是这样子让他沦陷无法自拔,而自己的肩膀也很单薄很瘦。

       女孩和男孩下车了,科技学院站,眼睛跟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没入人流,李钟书忽然有点心疼,就这样毫无准备的遇见,而又迅速消失,应该不再会再见,这些年地铁里他遇见过什么陌生还会再有见过吗?不曾注意,可是这一次李钟书强烈地觉得不该错过什么,他的心追上去了,可是他坐着的身子没有动一丝毫。他错过了站,王家店的下一站是科技学院站,他得在下一站护国寺下车再转回去。

       照片拍得有点糊,基本能看清女孩的五官轮廓,李钟书拿着手机端详了许久。他没有初恋的任何照片,却认定这一张就是初恋的照片无疑,他对自己的眼光很自信,年轻时学画画,那个常老师一直夸他有天赋,型打得准,观察过的轮廓过目不忘。这一张照片反复看着,打开了李钟书心中的一道闸门,他想起一件事情,他得去找一找自己的初恋,传说她后来得了抑郁症,应该和他没关系吧。妻子在世前,他没有关心这个,也不敢,后来妻子生病先走一步,一年半载了,他也没想起过这位初恋。老了,行将就木,不去翻开那些陈年旧事。这个女孩的遇见生生把李钟书的平衡打破了。他开始批评自己,郑重地告诉自己,得去找一找,如果她还好,还能想起他,至少可以坐下来喝一杯。

       当年的分手是他不愿触及的记忆,因为回望那时候自己根本没有成长好,愣头青一个,成不了大事。李钟书毕业分配去了山区的一个中学,初恋去了市区的文化馆,她的爸爸答应了某一位战友,要和他结个亲家,那个战友可是得势的人物,在财政局把着一个重要的位置。初恋的爸爸私下到那个山区中学找了他,说了几句冷得像铁皮的话:我的女儿就是养在家里也不会嫁给你的。李钟书那一刻整个人都冻住了,他很像一个犯罪嫌疑人地底下活动多年终于被警察抓住了,原来在心里头无数次练习过的第一次见到她爸爸要说的表决心的话全部逃得不见踪迹了,他像一个木头人,眼睛向下,默默听完所有的总结陈词,而后看着扬长而去的吉普留下一阵黄尘,他这根木头上的叶子一下子落光了。

       两天后,天气放个大晴,李钟书特意拾掇了一下自个儿,里头换了一条最白的衬衫。过了王家店不下,到科技学院下的车,他要去学院里逛逛,他是传媒大学教传播学的,科技大学的院系与他无关,但不妨碍他东走走西看看,这里有一位他的老学生赵奕彬,现在是院办副主任。他不急着去找,他想自己先转转,也许运气好,能遇见个熟悉的人。初冬的英华湖,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早没有学生恋人在上头荡起双桨。李钟书慢慢走着,阳光给他的白发染了一点金色,自从妻子离开后,他的头发迅速地白掉了,他也不染,对理发师说:白了更有沧桑感。其实他不老,离正式退休还有一年零四个月,有不少同事同学关心过他续弦的事情,他一点都不积极。

       他过了九曲桥,进了图书馆,穿过阅览室大厅。这里学生多,每一桌都有人,也有情侣模样的,头碰着头读书,偶尔男生往女生嘴里塞一点什么,女生用手指在男生脸上划几个道道,李钟书像极了一位来找孩子的家长,他期冀着能看见什么,但是却看花了眼,引来好多年轻的狐疑的目光,有些菜鸟情侣在他靠近时慌忙弹开了,也许怕这个陌生的老头是对方的爸爸找上了门。

      李钟书只找到了赵奕彬,一块在科技学院餐厅吃了个饭。他就说来看看奕彬,奕彬很感动,自己自从师母葬礼后再没有去看过老师,倒要老师上门来看我。李钟书说自己快退下来了,也许以后要出来找点别的事情做做,还要靠你们张罗。奕彬点了几个炒菜,学院不大,餐厅却不错,李钟书吃得有滋有味。

       妻子烧得一手好菜,可惜他吃不上了,他后悔啊,他不抽烟,妻子却得了肺癌,为啥呢,估计是常年烧菜的油烟熏的。妻子对他照顾周到,去省里开会出差,天亮他拎起门边的皮箱就走,里面早已井井有条。小到牙签、眼药水都备好了,妻子还会提醒一下:带去的三条内裤是旧的,你就甭洗了,穿一条丢一条,回来再买新的。他想到这个细节他就要落泪,现如今他的内裤都要自己洗了,一堆换洗的丢在洗衣机里,哗啦哗啦洗一通,也不管内衣外衣要分开,他的观点是洗了总比没洗要干净,有时洗完的衣服留在桶里好多天忘了晾晒,那个气味会让他对自己生气。

      忘了介绍李钟书的儿子了,独子,现在德国纽伦堡,留学后没有回来,留在那儿了,换了几个公司,收入自我感觉不满意,谈了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不谈结婚。老娘走之前回来过,处理好老娘的后事,回去尚未归来。李钟书不会想他是假的,但是想他也没有用,儿子有儿子的事情要忙,他还远远没到去住老人院的日子,身体还好,除了白发与前列腺增生,儿子电话里提到让他去找一个老伴,找个保姆也行。李钟书觉着目前他这样挺自由的,不用像以前那样必须每天洗澡,必须跟着她去公园里遛弯,他现在天冷了可以三天洗一次澡,没有课的早晨赖床,手机上看看朋友圈,给那些有意思的文字好看的图片点个赞。唯一他难受的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觉得太安静了,他会把电视机开到很晚,有时候他睡着了,电视机还在播着。

       李钟书寒假里回了一趟芸城,那里除了几个老同学,没有别的熟人。他想去找一个人,不知道她还在不在文化馆上班,算算年龄该是退休好几年了。女同志退休早,所以大都比先生命长,李钟书的妻子是个意外。她的命苦,别人眼里她是教授的夫人,其实她的待遇相当于教授的保姆,李钟书除了会写作拉琴作画,生活技能等于小学生,马桶水箱拉绳卡住了也要找水电工来,三秒钟搞定的事情,他不会去动手试一下,妻子说他的手比女人的还嫩,金贵得很。他听说初恋后来的命运也很不济,听他认识的一个老朋友说的。初恋结婚后不到两年就离婚了,独自带着一个女儿,一直没有再组建家庭。因为这个老朋友曾经是初恋的初中英语老师,李钟书的学长,消息应该是确凿的。只是这个消息在李钟书的心头居然咀嚼搅拌了近二十年,常常还会消化不良,隐隐作痛,他从不与妻子提及,年轻时他多次向妻子保证:你就是我的初恋;内心却暗暗对自己说:不是。如果这痛里面还糅合着一种快,这一种快便是他对于初恋父亲当年绝情的恨终于得以释怀,但他更多的是难受,甚至觉着她的不济也是因为自己的无能造成的,就如看着妻子病危在弥留之际,他觉着长长的无助,深深的自责。

      文化馆的办公室主任告诉李钟书,他要找的这个人早在八年前就辞职了,离开芸城了,没有别的消息。有一个手机号码,不知道还能不能打通。李钟书小心的把号码抄下来,带回去。

       他没有去拨打这个号码,而是反复在研究这个号码,因为它和他关注的她曾经甚至依然联系在一起,他很快记熟了这一串号码,比儿子的手机号码记得还清晰。有几次,他下了决心,已经把这个号码按到最后一位,就差按出通话键了,他却把手机放下了。他怕,怕对方说一句: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那会多么尴尬,这么多年了,你不再遇见的人再也没有联系的人,她还会记得你吗?或许她曾经也有过爱与恨,却随着时光消磨成烟。

       李钟书和初恋的认识因为一场学院礼堂播放的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她恰好坐在他的前面,她哭成梨花带雨,转过头来不忍看,李钟书却看到了她的泪眼闪烁,清澈无邪,就那一刻,他的心也碎了。他克制不住地,递上了一块手帕。李钟书的初恋就这样开始了,但最终他也被爱情遗忘在山区中学的那个角落。

       李钟书想起了那个告诉他消息的老朋友,那次学生结婚酒会两人坐在一起之后再无联系,那一天,他装着很平静地听完她离婚成了单亲妈妈的消息,就像听一个广播里的故事,可后来他杯中的酒忽然就变得苦涩了。老朋友还告诉他她现在有点抑郁,经常请假,孩子基本放在姥姥家,让姥爷接送上学。李钟书他后来完全走神了,没有再听进去,自己像醉了一样,原本酒量不差,那一天回家时已经不省人事。

       地铁里,李钟书坐在一个角落里,王家店快要到了,他好像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果然没有再遇见那个可爱又亲切的女孩。在那之后他坐地铁不再是神定气闲,他变得左顾右盼,变得若有所思甚至若有所失,隔三差五的他会坐过站,到科技学院站去了,下来的时候他再转回去,他觉得这样多坐一站是自己乐意的,他就这样默默注意着每一个在眼前路过的女孩,期待着上一次遇见的重现。这一回若有奇迹,他不会再容错过。

       那一天风过后,雾霾散尽,天空很透很蓝,李钟书心情也很好,提包里放着一本最新的《长江文学》,上面刊发了他的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居然也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李钟书在科技学院的长廊里坐着,阳光给了他许多温暖,他又一次拨了那个号码,这回他竟然不可阻挡地拨出去了!电话那一头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好,您是?李钟书报出初恋的姓名,女子停顿了一下,回答:哦,这个手机号码原先是我妈妈的,后来她去了新西兰,号码就留给我了。”

       新西兰,李钟书放下电话,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个岛国的名字,她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吧,已经在南半球安家了吧,至少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不济,那就好,那就好。

       没有和这个女孩子说上几句,但是李钟书感觉今天很满足很兴奋,他有了很多的收获,这个号码还是活的,它联系着一个和自己初恋一样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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