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楚尘

      秦解放坐在大榕树下的靠椅上，还是那个角度，还是这个时间，正好在两个树杈之间看到领舞的她，她的背影看上去太年轻了，那个曲线让秦解放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那是一位青年舞者，还好是清晨的阳光会把真实给到他的知觉，她的头上明显有被照得闪亮的银丝，那暴露了她的年龄。

       这一帮练晨舞的大姐大妈以前不怎么让秦解放待见，舞跳得一般，一把年纪了还勉强做少女动作，舞蹈停歇时特别热闹，一群老女人那个七嘴八舌，时而一阵放肆的笑，时而还有惊飞树鸟的尖叫，她们像一群能量充足肆意的八哥，不会在意公园里他人各异的目光，包括常常默坐在池塘边上晨钓的秦解放。

       那些舞曲秦解放还可以耐心听，但等待舞曲停了，八哥们开始聒噪，他便无心再钓鱼了。那些声音里有夸自家孙子聪明乖巧的；有羡慕对方老公撒狗粮秀恩爱的；有约起来到某个农家乐拍美照的；有探讨新热门某保健品化妆品的；有交流新买的舞蹈装太紧胸难喘气的……秦解放曾经想过，如果老婆还活着，退休后指不定也会加入这个晨舞团，也跟着这个领舞的老师练舞，每天交一块钱的学费，而后也成为众多八哥里的一只，他一边钓鱼，一边看老婆跳舞，再一起携手回家，可惜，红颜薄命，她已经离开十二年了。

       有那么一周，他没有看见那个领舞的老师，一帮人在跟着一位被唤作班长的做复习动作，秦解放间隙里听到一个很集中很沉重的话题——领舞老师的老公去世了，她们在惋惜，在感慨，在讨论去送师公的事宜……秦解放忽然心中也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好像在替那个死去的男人遗憾，这么好身材的能歌善舞的老婆居然无福多享，可惜了。

       待领舞老师复出，秦解放开始会下意识去关注她一下，看看她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舞装，看看她今天教什么新动作，看看她的神情有没有因新丧夫而失色。他有时候会丢下他的鱼竿不管，坐在大榕树下的靠椅上靠一下，从两个大树杈间探视那一帮练舞的老女人，尤其是那个背对着他身材姣好的领舞者，他会多看几眼。

       与秦解放不远处还有两张靠椅，练舞的女人们把自己的外衣与装扇子、水壶的布袋都码在那里，椅子腿上还拴着一只白色的比熊，很乖很可爱的样子，秦解放后来才知道那条小狗的主人就是领舞老师，以前她从没有带狗过来上课，她老公去世后，她身边就多了这条小狗，不知是让小狗来陪伴她，还是她得替她老公照顾这条小狗。舞课散场，领舞老师擦一把香汗，把蓝牙音箱细心装入挎包，牵着她的小狗远去。秦解放记住了领舞老师的名字叫赵秀娟，还记住了小狗的名字叫巴雷，或许就是芭蕾。

       那一天，舞课散场的时候，还在钓鱼的秦解放听见几声惊呼，“巴雷，巴雷！”是赵秀娟在喊她的狗，他看见几位练舞的女人慌乱中分头去帮助领舞老师寻找巴雷，赵秀娟跑过池塘边，还朝秦解放这边看了几眼，对于她来说，钓鱼的秦解放应该是她熟悉的陌生人。那眼神秦解放接住了，那是在问我有没有看见她的巴雷，她在向我求援，秦解放放下鱼竿，迅速选定一个方向，去寻找那条非常重要的小狗，他的嘴里开始喊那个熟悉却陌生的名字——巴雷。

       秦解放急急寻了大半个西塘公园，他终于走不动了，他坐在梅林边歇息一会儿，他不曾养过狗，对宠物狗也没有半点兴趣，只是今天他有十分的期盼，期盼那条白色的小比熊在他眼前出现。

       终于捉住那条名叫巴雷的小狗，那么秦解放也许就会很幸福。秦解放会将小狗先带回家，不，先带去宠物店给它洗个澡，香香的，抱在怀里，再带回自己的家，顺便买一小包上等的狗粮，可不能让它饿到。秦解放不知道赵秀娟的家在哪里，他看到过她公园出来往西走。他要等第二天她们晨舞时把狗送回去。他会遇见赵秀娟惊喜的目光，没错，一定会是这样。他得夸几句她的狗，说傍晚找到的，脏兮兮的，临时带回去洗了个澡，很聪明挺乖的，夜里也没吵。她会说什么呢，秦解放在思考。她也许会说：先生，太感谢你了，你知道这条狗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她那时候的表情一定比她领舞时还要温柔。

       秦解放由此会和这条狗有了链接，以后的晨舞时间，巴雷不再是寂寞地拴在靠椅的腿上，是赵秀娟牵着它过来，远远地喊一句：“秦先生，巴雷交给你了。”秦解放放下钓鱼竿，笑盈盈接过狗绳来，巴雷的尾巴摇得令人眼花，它可以跟着秦先生去遛弯，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秦解放的兜里会揣一把狗粮，到红日亭那里，走了公园半圈了，给巴雷吃个早餐。等到回到池塘边，秦解放继续钓鱼，巴雷会乖乖卧在他的边上，盯着水面上的动静，如果那个浮标动了，聪明的巴雷会汪的一声，提醒秦解放有鱼上钩，如果巴雷像猫一样爱吃鱼，秦解放愿意将自己钓到的鱼都给了它。

       赵秀娟晨舞解散后会来寻她的狗，秦解放也收了竿，两人像老朋友那样结伴从西塘公园里走出来，一直到大门口才分开再见，秦解放向东走，赵秀娟向西行，除了巴雷，他们俩还应该说点什么，关于自己家的孩子，秦解放的儿子很优秀，上海交大毕业，只是在上海工作，一年才回来一次。秦解放想，赵秀娟如果有个女儿，一定会和赵秀娟一样漂亮妩媚，肯定是迷倒很多小伙子的；还可以说点别的，比如秦解放除了钓鱼还喜欢摄影，他年轻时玩过多年胶片机，美能达牌，如今家里有一台尼康单反机，是儿子淘汰下来给他的，如果可以，他会用这个单反机给她们晨舞团拍几张好看的照片，晨曦中，榕树下，池塘边，美妙的舞姿，那样子秦解放一定会受到这一群八哥们的热烈欢迎。对了，如果赵秀娟有出远门，巴雷可以放在秦解放家里托管几天，秦解放会非常乐意效劳的……

      歇息了小会儿，有点恍惚的秦解放从梅林里出来，又绕了小半圈回到榕树下，他这一路四处张望，走得急，不免有点喘气。他看见了那条白色的小狗！就在眼前，不过，他失去了捉住它的机会，因为小狗正抱在赵秀娟的怀里，听着赵秀娟数落它的话，应该也是刚刚自己跑回来或者被谁找到送回来。秦解放有点尴尬，他着急寻狗的心放下了，却明显感觉有一点失望在胸口弥漫，好在赵秀娟看出来秦解放汗涔涔的样子，辛苦为她在寻狗。赵秀娟冲着秦解放轻柔的一笑，拿出一包纸巾，说：“擦擦汗，先生。”秦解放反而有点紧张，他摆摆手连声说：“不热，不热，坐久了，正好活动活动，热热身。”

       这个初夏因为多雨，还是比较凉爽的，临走时，秦解放忽然听见赵秀娟说：“今天天气真不错。”秦解放一愣，连忙点点头，回答：“对，像春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