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楚尘

自由撰稿人 新媒体人

小说 | 求生



 

   

      如果有后悔药可以买到,一定会有很多人不惜重金,甚至倾其所有。

      死刑犯伍道核准死刑的裁定书刚刚下发,死刑会在七天之内执行,家人被告知去看守所和伍道见最后一面。

      伍道没有杀人,他只是替别人开了一趟该死的车,车里装了什么,伍道有过一瞬间的疑问,难道仅仅是运一车的面粉?但他的脑子一向没有那么复杂,在高速桥下被堵住,被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包围的时候,伍道才像被雷电击中了,身体僵硬,失去了知觉。车里装的不全是面粉,还有一袋毒品,重量足以判他两次死刑。

       父亲和姐姐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谢律师说还有一种百分之一的可能让法院枪下留人,那就是让毒贩证明伍道的不知情。留给伍道的时间是以秒计了。

       伍道面对父亲和姐姐,只是傻笑,他想哭却哭不出来,眼前的他们好像是熟悉的陌生人。父亲伍全有轻声说:阿道,莫怕,我们还有希望。

       关押在省看守所的毒贩老黎一直缄默,他必死无疑,却还死不了,他还牵涉另外几宗暂未查明的大案。伍道的律师在努力,他请求老黎的代理律师转告,那位为他开车的年轻人面临死刑,他是独子,还没有结婚,他只是以为在替人转运什么赃物而非毒品。

        老黎面无表情,在东州,十五年前他就是那个头别在裤腰上行走江湖的亡命者,见过太多的非正常死亡,这次他的货没有顺利被运到锡县,只是大水缸漏水的一个小口,而七年前为兄弟找回面子的那一起伤害案,随着去年的打黑重新被警方追查,之后,老黎被带走,贸易公司涉黑被查封,这一回,他信了什么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眼下是时候到了。老黎必将数罪并罚,警方还要他坦白更多的东西,而对他来说,保持沉默也许是最好的,他可以死,但不能再殃及更多的弟兄。关于这位司机伍道,他没有多少印象,伍道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色,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片场,第一次就栽了,一个人驾着一辆车,明知前方有设卡,还不知道弃车逃跑,实在不够聪明。

 

 

二  

 

     飞机的引擎坏了一个,仍可以靠另一个持续飞行,如果两个都坏了,那等待它的将是迫降。人的两个肾脏就像一架飞机的两个引擎。余恩的两个肾早都亮起了红灯,医生说只有换肾是最理想的办法,而来自亲属的肾源是最佳配型对象。亲属采血化验后,只有弟弟余忠与他的配型点位较高,点位越高,移植后排斥反应越小,肾脏越容易成活。余忠也曾经同意给大哥移植一只肾,但是,弟媳妇后来忽然反悔了,如果余忠执意要做这个手术,那先和她离婚。妹妹余惠去做思想工作,弟媳妇没有转过弯来,余恩提出放弃祖宅的继承权,他那一份归余忠,弟媳妇更是光火了,“我家余忠不是卖肾的人!”弄到最后,连弟弟人都消失了,再不到医院里看他了,妹妹余惠递话过来:余忠不好意思再来见余恩,还请原谅。余恩不怪余忠,他会换位思考,换做今天生病的是余忠,捐肾的是他,自己也一定会有很大的犹豫,也可能会退避。

     医生表示遗憾,但他还留给余恩一个小希望,等待别的肾源,只要配型成功,立即通知手术。所有无奈做着血透,等待肾源的病人和家属都明白,这种等待度日如年,除了亲属,那希望只能依靠他人的器官自愿捐献,最大可能就是来自死刑犯。可近些年量刑谨慎,判处死缓的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渐少,肾源还有配型的难度,很多重病人等不到肾源先行告别了这个世界。余恩曾经不止一次叹息:如果能有人工制造的肾脏替代该有多好。如果没有肾源,余恩想到过不如安乐死,与其承受这样无力而漫长的痛苦,不如长眠不醒。

     就在极度绝望的时候,往往会有希望的萌发。

     医生的好消息终于来了——病人余恩请在本周做好手术准备。据医生透露,这次真是出现了奇迹,这个肾源与余恩的配型点位与余忠的相比甚至还要强一点,几乎是老天为余恩特备的。

     余恩喜极而泣,他的脸埋在被子里,生怕一探出头来那个好消息就飘走了,不敢相信那是真实:会有一个人来救我,这个人是谁?医生不会说他是谁,应该就是一名死刑犯。我的生必须得建立他的死上,他是自愿捐献器官的吗?他犯了什么罪?必须得死?不管他做了怎样的坏事,我都得好好感谢他,但是,我见不到他。等我术后出院,我带着他的肾回到生活,他却一定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我得去看望他的家人,他们会恨我仇视我吗?还是会希望见到我,因为他的肾还活着,在我的身体里。

 

 

 

      狱警拿着几份表格文字让伍道签名,其中有一份自愿捐赠器官的协议,伍道都没有看,只一一签名。狱警之后做了说明,伍道似乎听明白了,在他死后他的器官可以救助很多病人,这算他为别人做的贡献,他的内心没有起任何波澜,反正是死,死了后就什么也不存在了,他不在乎,也不怕。小时候,他死过一回,在那条溪里漂流的时候,他落下了水,如果不是幸好卡在一处石头缝里,他的遗体就只能到下游的江里去打捞了。自从那天被荷枪实弹的武警包围,如雷击之后的他脑子就不会思想了,他关在看守所里一直像一个木头人,也许在那天之后他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伍道只是行尸走肉,等着枪响后心脏和呼吸停止,至于器官会去向哪里,留给医生去操心,家属最终到手的会是一把灰。

     儿子的性命在倒计时,父亲伍全有还在奔走。

     伍全有不相信儿子会去贩毒,这个孽种偷鸡摸狗赌钱打架校园霸王他信,打小就有很多人指着伍全有数落:你儿子哪里是无道,应该改名无法、无天,你这个全有,也总有一天全没有,啥都没有。后来,这些像诅咒一样的话一一应验了,伍道初中辍学那一年伍全有的老婆肺癌死了;三年后,女儿订婚不久却被男方解约了,伍道去砸了男方的家,女儿如今三十出头了,在本地算是嫁不出去了,东州那么小,一早走在路上碰到三个人,抬头仔细看,会有两个人认识。

      伍全有宁愿替儿子死,他要继续去喊冤,儿子只是被骗开了一辆该死的车,儿子是不知情的,他罪不该死,为了儿子活,他情愿把房子卖了,他找到了老黎的儿子小黎。

“求你爸爸救救我的儿子。”

“是你儿子害死了我爸爸!”

“我儿子只是你爸爸手下的一个小卒,他罪不该死。”

“我不是法官,我说了不算。”

“只要你爸爸开口说一句就好。”

……

      伍全有几乎控制不住要跪下的冲动,他兜里有一个拟好的协议书,如果小黎提出什么条件,他会拿自家的住房当抵押。

      小黎没有提什么条件,只是冷漠地驱车离开了,留下伍全有在风中凌乱。

 

 

 

四   

 

    余恩给余忠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本周就要手术了,希望手术那天余忠能来。余忠满口答应,还有那个转不过弯的弟媳妇这一下也忽然羞愧难当了,陪着余忠带着孩子一起来看余恩。大家心照不宣,都不再提及原先余忠捐肾的尴尬,只说着美好的明天,术后恢复的安排,谋划着明年一起家族来一次欧洲之旅。

     余恩内心有众多的欣喜,如果没有这个即将到来的肾,他的身体就会像悄悄漏水的水箱,直至漏尽最后一滴水;如果没有这个救命的肾,他的死也会注定会让余家兄弟两家的关系僵死,可能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这个肾不仅仅是救命的,还是救家族的亲情的。他有多么感激那个他不会见面的可以看成恩人的人,那个人在别人眼中是个坏蛋,但在余恩心中他是一个好人。

    这两天,余恩感觉自己找回了力量,这种力量更多是精神上的满足,有了希冀,有了心安,不再没入漫漫无边的彷徨和被迫伤及亲情的自怨自艾。他开始听歌,让儿子把蓝牙音箱带过来,放在窗台上,连上手机,播放他喜欢的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献给爱丽丝》、《梦中的婚礼》、《蓝色狂想曲》都是他年轻时常听的,还有那一首《命运》,当年听着铿锵沉重,觉得不够唯美,基本选择跳过,如今病中听来却是非常给力,我曾经无望,想过放弃甚至想过安乐死,我得抓住最后一点希望,像贝多芬一样扼住命运的咽喉,他绝不能完全把我压倒。

    同样在等待肾源的病友都说余恩的运气好,异体的肾源配型点位居然还这么高,上帝有眷顾,好人有好报,病友的家属纷纷来祝贺,他们羡慕余恩的得救,更期待好运也能传染和分享。找回了力量的余恩这时候他能做的更多是去安慰那些原先与他一样深陷无望中的病友,曾经他比他们更颓唐更绝望,如今余恩就像一位上帝派来的使者,反复告诉苦难中的那些病友,再坚持一下下,黑暗中会有一束光照亮你的头顶。

 

 

      伍道的律师获得了与老黎对话的机会,他要去努力捕获伍道存活的最后一线生机。

      老黎还是那个一概与己无关的样子,他不会在律师准备的任何声明书上签字,他也懒得看上面书写的内容。

     “黎先生,这个证明真的很重要,我们没有误导你说谎话,我们只是期待你做一个证明,证明伍道只是受雇为你们贸易公司开车,你们之间有口头雇佣的关系,而他对所运物品并不知情。”

      这段话让老黎的耳朵快听出老茧了。他的内心划过一根火柴,刚刚冒起一点温暖的火苗,微弱的火光立即熄灭了,重新恢复无际的黑暗。

      伍道的死也许可以为我先到前面探探路,我没有亏待他,跑一趟长途,一万元的报酬,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道车里运的是什么。老黎审视着谢律师那焦灼的眼神。这位谢律师他太熟悉不过了,三年前,他曾经代理过小黎的一件案子,那一次小黎和女友的前男友动了粗,把对方的腿打断了,小黎声明是正当防卫,女友提供了事先被侵犯的证据。老黎心里记得谢律师的好,但此刻,他却坚硬得像一块铁板,他对任何人任何事物都表示刻意的抗拒,万念俱灰时,他既不想去承认什么也不想去否认什么,任其逝水远去吧。

      老黎终于说了一句话:“你就当我已经死了。”

     “你可以是死了的,可是那个年轻人不该陪着你死!”

       谢律师在离开之前,提了一个可能会令老黎有触动的事情,他轻声提醒:黎先生,如果有人对三年前的那个案子提请复议,小黎女友所做被侵犯的证据失实,您乐意接受吗?

    六

 

      余恩的手术将在明天上午十点举行,医生已经提前二十四小时为他做了术前的最后一次血透,患者的身体内环境比较稳定,符合手术要求。余恩这一夜有许多紧张和不安,医生告诫好好休息的,他竟然是睡睡醒醒半失眠的,毕竟要面对一次肾移植的大手术。

      医生描述过这个手术,他的身体在出生四十六年之后将首度被打开,一只陌生的年轻的肾会进入,连接到他的老肾边上,缓缓启动,逐步代替那两只渐将停工的老肾,待安全度过最初的排逆期,他就可以出院开始恢复性的生活,只需要定时服用抗排斥反应药。

      当然,余恩的紧张和不安更来自对那个为他提供肾源的年轻生命的惋惜,那个生命明天上午就要结束,那个身体在停止心跳的同时也要立即打开,他的眼角膜会帮到两只失明的眼睛,他的肝脏会给另一个人,他的一只肾也会给到别的和我一样的人,还有一只会留给我……这个年轻健壮的生命的离开会挽留许多垂危的生命,他用自己的死给到了他人生的希望,这也许是他的一种自我救赎,他这样子应该可以进天堂的,余恩为这个陌生的好人默默做着祷告。

       天亮的时候,余恩反而累坏了,他感觉胸口有一点压抑,那是一种深深的负疚感在压抑着,他甚至有几分恍惚——如果我放弃手术,可以让那个年轻的死囚犯免去一死,那我愿意让他活下去。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非得治个死罪?也许,我该见一见他,当面向他说一声谢谢,给他一个拥抱。当他的肾开始为我的生命工作之后,他的生命意识他的生命密码会不会存在我的身体里,在某一天忽然显现出来?

       早上九点四十分,余恩恍惚间期待的事情发生了,医生突然接到指示,这个死刑犯的死刑临时叫停了,即将开始的手术取消。

 

 

      伍道最后的晚餐是他爱吃的鸡蛋拌面,他二十四岁生命的最后一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头他见到了妈妈,离开他十一年的妈妈在梦里十分亲切,喊着伍道的小名,捧着伍道小时候最爱吃的瘦肉丸,带着伍道记忆里少有的柔和的笑。妈妈说着话呢,他听得很清晰。 

     “跑跑啊,妈妈对不起你啊,你小时候,妈妈和爸爸常常打架,当着你的面,是不是吓到你了?”

     “跑跑啊,妈妈打你是为你好啊,你捣蛋,你记得吗?你把小便拉到玉良伯伯的鱼缸里,你把菱婶家的狗剪了尾巴,你在你姐姐的胸罩里放了死蜘蛛……”

      “跑跑啊,不要怪你爸爸凶狠,他心里有很多苦啊,下岗后他一直摸不住赚钱的门道,和战友一块做生意,还被骗个一干二净,妈妈的病就是那时候气出来的。”

     “跑跑啊,妈妈不在,姐姐就是妈妈一样,她身体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你要多多照顾她。”

     “跑跑啊,听说你明天要来找我,你千万别来,妈妈在这边都挺好,你还没成家,你还要有个娃,我就等着该死的伍全有先来寻我……”

       天蒙蒙亮时,值班狱警听见伍道尖利地喊了一声:“妈——”,他是从一个深梦里醒来,这个温暖的梦似乎把他脑子里的短路接通了,伍道清醒了过来——今天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忽然,泪水无法自控地喷涌出来,伍道嘴里反复嘟囔着一句话,狱警听得分明——“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狱警摇摇头,脸上写着无奈和同情。

       一份小粥两片面包,简单的早餐。伍道吃得一点不剩,他觉得自己这个早晨很饿很饿,如果给他十份汉堡,他都能一一装进肚子里,他更期待就这样吃着吃下去,一直没有人来打扰他,没有人来喊停,没有人来带走他,他喜欢待着这个封闭的单间,在寂静里还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早上八点五十五分,有狱警过来开门了,他们不是来带走伍道,前往刑场。他们只是来通知伍道,“由于一份最新的录音证据,死刑犯伍道的死刑延期执行,等待最高院的复核。”

 

     八

 

     这完全是一个意外,手术在麻醉的前一刻被叫停了,余恩在最后一刻失去了梦寐以求的肾源,据医生透漏的消息是那个死刑犯的律师紧急递交了一份录音证据给最高院,最高院枪下留人了,不过,医生宽慰余恩,“再耐心等几天,待下周复审下来,一般死刑犯不会错判,你还有希望。”

     他如果活着,我就没救了,可他如果罪不至死,他有权利活下去,这个没有执行的手术日,余恩太难忘了,心绪像坐了一趟过山车,被高高扬起又被狠狠甩下。好在他这时候表现出的态度不是原先翘首等待肾源时的煎熬与绝望,他似乎是很快以一种左右皆可,从容平静的心境去接纳了这个意外和事实。

     来等待余恩手术的亲属纷纷表示了愤慨,他们有被忽悠的难受,更是替余恩当下的身体状况的忧心,余恩还能坚持多久?余恩看见余忠脸上挂着一个很尴尬的薄薄的笑,好像那个笑会在下一秒破了,立即会变作一个哭,很难看的哭。余忠想说什么,余恩用无力的两个手指挥了挥,两人面对面,回到无语。

     余恩昨日攒足了的力气在今天全都跑走了,他虚弱到呼吸都困难,但他脑子的思想还是很清晰的,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要为那个死刑犯祝福,让健康的年轻的他活下去,那是一件好事情。他的身边一定还有很多要救他的亲人和朋友,就像我一样。我的病是我的命运,该我经历的死亡我不逃避不惧怕。

     有健康,活下去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余恩一直在心里默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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