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楚尘

自由撰稿人 新媒体人

小说 | 缪晋的手术


       心脏美容是一个微创手术,医生的比喻总是那么轻盈而美妙,听起来就像是去纹个眉毛、做个牙套,可能出现的风险不过是色料过敏局部感染和拔掉几颗次功能的恒牙,这个手术的描述就像是把心脏上的一颗痣抹去。这颗痣的存在,70%的人有可能会引发心动过速的心脏问题,也就是所谓的预激现象,心电图显示就叫“预激综合症”;也有30%的人这颗痣只属于旁观者,不会发生任何坏的作用,但心电图显示就是不合格,所以,如果需要体检报告单上的心电图检查标注合格,就需要做一个心脏美容,即使你是幸运的30%者。

       缪晋觉得自己却是这不幸的30%者,人生之前的23年她觉得心脏一切正常无感,她可以轻松跑800米不间断游泳500米,她去上海迪士尼坐超级过山车毫无压迫感,她在三亚的潜水之旅和玉龙雪山的攀登步行都那么顺畅自如,而高考之前的体检和大学期间与师范生毕业的体检都没有医生有任何相关“预激综合症”的提示,而最最关键的公务员考编后的最最严厉的体检把这个藏在她心脏里的瑕疵找到了。这个之前从来没有知觉的瑕疵被确认后,如今成了她每天可以感应到的一种障碍,像胸口闷着一口吐不出去的气,又像是心脏周边的肌肉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胀痛,所有的疲累之后的喘气或者感冒引起的不适,她都会在这个毛病上找联系,会不会是这个“预激综合症”发作了?会不会是心动真的过速了?

      没有这个体检心电图的合格证明,她被确定录用她的那个区实验小学放弃了,校长表示了惋惜与无奈,她原本是那众多的竞争者中讲课最优秀的一个。最后一刻被一纸心电图挡在了门外,那一种意外如同被闪电击中,缪晋失落中爆发愤懑以至胸痛,一个数学教师的岗位是否需要剧烈运动?医生也反复解释说只有长期高空作业类的特殊工种才需要对心脏有这么严苛的要求,而目前一刀切的公务员招考体检政策医生表示无能为力。缪晋必须面对一个艰难的抉择,如果她不放弃继续考编的话,她就得依照医生所说的给自己的心脏做一次美容,一次微创手术,把那颗医生比喻的多余的痣去掉,让心电图显示一切正常。

 

二   

       缪晋的母亲吴筝想不到命运在十五年后还会给到她这样的一次不公与打击,当年女儿父亲的负气离开,她都没有今天这样感到绝望,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会很快适应带着女儿的一位单亲妈妈的身份。从小学到高中,气质脱俗,能干自信的她一直是班级里的班长,她所显现的能力和意志力让最顽劣的男生都服服帖帖,而等到她高中专毕业后,在她进入的这个粮食局下属的华都酒店,她也很快脱颖而出,成为市场部的主管。缪晋的父亲,当时的粮食局局长的秘书缪有山对她的示爱根本就没有入她的眼,身边的姐妹都说她心高气傲,缪秘书等当上缪处长才会有一点点希望。那么,缪秘书最终进入吴筝的生活竟然因为一个意外。在吴筝提升饭店总经理助理的节骨眼上,饭店里出了一件事情,一个客人在客房里死了,刚刚开始以为是服药自杀,后来还好,尸检查明是死于心脏病突发猝死,可这个客人不是一般的客人,是一位从法国回来参加市里回乡投资会议的侨领,家属对饭店服务不周有质疑有愤怒那是当然,社会舆论影响也不小,市领导很生气,问题就变得很严重了。主管副局长换人,饭店总经理撤职,吴筝回市场部当普通职员,而缪秘书缪有山同志居然火线上岗,成了饭店新任的总经理。

       接下来的故事是缪有山总经理很快将吴筝调到了办公室,情节就像连载小说中描述的,总经理和办公室副主任在办公室里有了暧昧。刚开始是女主角对男主角的暗示或者明示都保持一定距离的有礼貌的回应,一是在饭店里需要避嫌,二是吴筝还是没能立即向缪总打开自己的门,她似乎是默许了,只是这扇门还虚掩着,需要一次很大的决心和力量。缪有山的下一次升迁成就了这个决心和力量。缪有山很快调到市府办,跟随已经当选为副市长的局长,离任之前,吴筝升任酒店副总。他们的婚礼半年后也理所当然的在华都饭店隆重举行,他们的女儿缪晋也很快在一年之后降临。如果一切顺利,都能够像吴筝预设的那样,待到女儿上小学的时候,缪有山应该可以下派到区里当一个副区长,而吴筝也可以调整到一个自己更心仪的位置。可缪有山跟随的老领导在吴筝充满期待的档口被纪委带走了,而后是双规,开除党籍,没收部分个人财产,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半。这个地震迅速波及缪有山,缪有山被叫进去谈话,说明过去的许多细节与情况。缪有山虽然还是暂时回到了原位置,但是他的仕途好像已经画上句号。缪有山扛不住这种被冷冻处理的郁闷,落单的他抑郁了,他的选择是辞职,他游荡半年之后做出一个任性的决定,去美国,投靠他的一位老同学。缪有山抛妻离女的离开以及消失导致了婚姻的破裂,这种破裂在吴筝看来是必然的,缪有山在逆境中的颓靡与退避让她绝望,她原本就不怎么觉得他靠谱,嫁给他只是因为他当时头上的光环。失去了光环以及脸面的吴筝也离开了饭店,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了市场主管。吴筝做了一个噩梦,女儿心脏里隐藏的这个问题在一个冰冷的夜晚发作了,女儿呼吸急促,脸色惨白,挣扎中向她求救,她在绝望中哭醒了。

 

    

       医生告诉吴筝,这个心脏微创手术成功率高达95%,可以说是所有心脏手术里最小的,只需要在腿上开三个小口,导管进入静脉,抵达心脏,找到靶点,运用射频消融技术把那个造成“预激综合征”的多余的旁道消掉即可,风险几乎没有,手术半麻醉,后遗症目前也没有相关反馈。吴筝听着这个手术描述的同时自己的心脏似乎都出现了微微的绞痛,感觉那个导管正在自己的身体里作怪,她有一股恶心涌上来。医生说:请你不要心理作用,这个手术很简单。

       女儿的这个病,如果说成病的话吴筝是不乐意的,毕竟女儿在这之前的二十多年没有任何的心脏不适,父母双方的直系亲属也没有一人有心脏病病史,这只是一颗所谓的多余的痣,只不过长在心脏上;但她又不想让别的人知道,不了解的人会认为这是一个先天性的什么心脏病,是这个孩子身上的隐藏的炸弹,不知道哪一天会爆炸,那不仅仅会影响就业,连谈婚论嫁都存在隐患,而女儿也已在一场恋爱中行进了两年。

       缪晋的男友没有被缪晋突然发现的“预激综合症”吓到,他的回答让缪晋感受到了爱情的真实,“晋,我会陪你去做这个小手术。”但缪晋还是提醒男友暂时不要对他的父母提及这个难以解释的心脏微创手术,她怕老人会有顾虑,对他们的未来、她的身体产生太多的不放心,以至于要求儿子重新考虑两个人的关系,她期待手术之后,拿到正常的心电图体检报告,重新去考编,再让生活重新步入正轨,对于区实验小学的落选,缪晋和男友给到长辈的解释是缪晋没有过最后一轮面试,但被私立的牛山国际学校录用了,那里的待遇比公立的好,她想先去历练一下,也许会有更好的发展前景。

      这个情况属实,不是借口,新创办的牛山国际学校缺师资,也没有那超级严厉的体检要求,缪晋去不了公立的,也只能先去了那里上课。在吴筝看来,只要女儿不要动这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心脏手术,在私立学校上课也未尝不可,也许那里的发展空间会更广阔一点,就像她从这个官办的华都饭店出来,不很稳定,陆陆续续换了几家民企,从房地产商到奔驰销售中心再到服饰集团,虽然有业绩压力,但是凭她的能力,她做得比较舒服,没有了那个铁饭碗的羁绊,反而感觉收放自由,收入更不会比体制里的少。这么多年了,她没有再次走入婚姻,虽然也有几个机会,但最终还是放过了,她似乎是很习惯了这种自由。不愿再把自己和某一个她并不看好的男人勉强拴在一起,以她曾经的心气,在这个三线城市,还真找不到那种让她一见倾心的男人。

       关于手术的抉择,吴筝和缪晋之间有过多场争论。母亲不愿女儿冒险遭罪,女儿却不甘心自己考到手的编制拱手让人,还有是为了爱情,因为男友的父母都是公务员,一个是街道干部,一个是档案局的文书,他们有固有的传统的认知,儿子已经是一所职业技术学院的在编校园网主管,这个媳妇是否有编制也许就是这两个年轻人未来婚姻的保证。吴筝面对女儿的眼泪她难以再去说服,她不曾相信爱情,但她不能让女儿也不去相信。


    

        手术的进行按照既定的程序,缪晋半麻,颈部以上清醒,她可以听见医生说的话和看见医生的走动,医生提醒缪晋,不要紧张,闭目养神,手术很简单,尽量去想一些快乐的事情,有助于心跳平稳。她觉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她是身躯埋在一堆沉重的沙子里,她只是努力探出头寻找那赖以存活的空气;又像是在海里漂游多日的遇难者,她的身躯在漫长的浸泡里冷却了麻木了,只有水面上的这个头颅还有一点感知——有一条导管要进入我的身体,它会在我的静脉里游走,从下肢一路旅行到我的心脏,我的心脏是否会感到不适?它是否会欢迎这个不速之客?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我会不会就留在手术台上,留下最后一点知觉去和自己的身体告别?……不!缪晋此刻的思绪太慌乱太压迫了,从小到大,她面临的惧怕与挑战的级别都无法与此相比。小学时面对那个学渣宣扬“缪晋没有爸爸”、“缪晋是个私生女”的当众嘲讽,她可以扑上去和他在教室里直接干一架,那一刻激发起来的愤恨和羞辱可以在撕打与泪水中全力宣泄出来。而今天的缪晋无能为力,她徒有满脑子的压抑、紧迫、难堪甚至也是羞辱,手术台上暴露着的身体却是背叛了她,远远地躲开了她,她像坠入了一个无边的黑洞,只剩下漫长的等待,无奈地等待尽头出现一点亮光,在无力中找回自己的身体。

       她隐约听见一句她不想听见的话——“主任,很奇怪,找不到病人的靶点。”这时她已经足足在手术台上躺了六个小时。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而她的脑子崩溃了。她后来有无尽的后悔,不是做了这个最终没有结果的可以称作失败的手术,而是没有做全麻,这六个小时的煎熬给她留下了太大太大的伤害,她已经无法去忘却那六个小时里产生的各种臆想和历经折磨后刻骨的痛苦,她会在很多个夜晚失眠或者从被淹没的噩梦里惊醒,这时候她感觉到的不仅仅是心脏那里莫名的压抑,还有深深的脑壳痛。

       医生解释说缪晋这颗痣藏的位置比较深,导管很难锁定,当场也就没敢继续,这是对病人的负责,不盲目冒险,手术目标没有达成,但也没有留下后遗症,请病人放心,一切和没做之前一样。

       缪晋继续回到牛山国际学校上数学课,就像医生保证的,身体没有后遗症,但她在心理上却有了强烈的后遗症。原先说服母亲包括自己,寄予希望的这个手术竟然是这样一个无果的结果,很像是一个不治之症,那个该死的痣还留在我的心脏里,而且还是躲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不愿出来,我要带着它继续前行,虽然它在二十三年里没有给我造成任何麻烦,但是既然在二十三年后与我见面了,出来捣乱了,那我就该把它找到,请它离开我的身体离开我的记忆。缪晋想到了去上海,本市的医生技术太差了,很多老人都这么说。


       手术室外的六个小时,也是吴筝许多年来经历的最长的煎熬,这个她非常不乐意的手术让她抵制着自己内在的许多抗拒,如果手术台上的那个人不是她的孩子,她一定会去鼓励她,勇敢地完成这个微创,为心脏做一次美容,就当是人生的一次挑战。可是,那个孩子是她唯一的女儿,她愿意替她去受苦,替她去生病,却不愿她冒险挨这一刀。当手术宣布无果,吴筝的内心悲喜交集,喜的是女儿还是原样,悲的是女儿还要面对“预激综合症”的重负。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知道女儿的性格像自己,不服输。今年的考编她又悄悄去报名了,入围、面试缪晋都不会有问题,她算是“老教师”了,她很快会面对最后一关——体检,心电图不会出现奇迹,应该还会是老样子,今年的录取政策没有放宽,只会更严格。

       手术的事情最终没能瞒住缪晋男友的父母亲,他们后来专程到缪晋家里看望了缪晋,他们和吴筝很好地长谈两个孩子的今天与昨天,不计较缪晋成长的单亲家庭,也可以接纳缪晋心脏里的这颗痣,即便有未知的隐患。他们回去后让儿子转达的意见还是要想办法去拿到这个编制,公务员身份是结婚前必需的,对于将来的孩子也是个保障。他们牵线找到负责体检的医生中的一位,希望其能在缪晋未来的心电图报告上闭一只眼睛,忽略掉那个带着隐患的旁道,放孩子一马。医生最终是婉拒了,他没有那个胆量,这一份规避了隐患的报告单可能会给到这个女孩梦寐以求的编制,但却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埋一颗隐形炸弹,一旦遭到举报,会断送了他的事业编制甚至毁了他的生活。毕竟这一个宝贵的编制有多少年轻人和他们的父母在瞄着。

       缪晋和男友的分歧在手术之后,更准确的讲在男友父母的探访之后,在体检医生的婉拒之后渐渐明显,两个年轻人的感情上出现了不可修复的裂痕。男友解释说:请理解我父母的局限性,他们还会努力去找人。缪晋却是冷冷地笑着,她感觉这个她几乎拿生命奋力追求的编制如今裹挟着现实的残酷,像一头猛兽要来舔吸她心脏上渗出的血,进而吞噬她整个人。在牛山国际学校的工作她已经慢慢找到感觉了,校长对她的能力也较为欣赏,她现在开始担负着学校小小数学家社团的辅导教学,增加了另一份收入,如果男友的父母可以接纳她私立学校教师的这一个身份,那她倒也乐意像妈妈期待的那样,安心在这里做下去,不再去纠结那一张该死的心电图报告单了。缪晋和男友的分手在一个非常安静的午后,她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我会陪你去做这个小手术。现在她不会为之感动了。

       吴筝微信上发给女儿的留言:妈妈不在乎你嫁给怎样的家庭,妈妈只要你健康和快乐着,妈妈尊重你的选择。缪晋的泪水模糊了手机的屏幕。

      吴筝相信女儿会像自己年轻时一样坚强,她可以放下这段投入两年多感情的初恋,女儿的身体还会像从小到大那样,安然无恙,这个无端生出来的“预激综合症”最好像一个不该出现的噩梦,在天亮后迅速从记忆里隐退,直至彻底忘却,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暑假来临之前,缪晋请了假,她独自去了上海,她给妈妈的微信留言:妈妈,对不起,我还是要去上海,我想去做一次成功的手术,我今年的考编面试入围通知已经收到,下个月中旬会通知体检,我想再试一次,妈妈,即使我已经失去了初恋,也可以像你说的放弃如鸡肋一样的编制,可是,我更想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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